关键词 乡村振兴 日常伦理 审美对象

　　○贺绍俊

　　马金莲出生于宁夏西海固，这也是她的一口文学“深井”。其小说大抵上都是写这里的人们和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她获得鲁迅文学奖的《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写的就是家乡的两种最家常的食物，授奖词非常准确地抓住了马金莲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即对乡村日常伦理进行审美化的书写。

　　马金莲的《亲爱的人们》同样写的是西海固家乡日常生活，这大概是马金莲第一次以长篇小说篇幅来写她所熟悉的日常生活。与其中短篇小说不同的是，这部长篇小说更注重日常生活中的变化。小说以马一山一家人的故事为主线，反映了羊圈门村自改革开放以来40余年间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变化。马金莲着眼于“新”，写了新事物、新现象如何跋涉千里，进入到这个西北偏僻的乡村，又渗入到人们日常生活肌里的。这分明是一个史诗型的架子，作家们一般在处理这种题材时，往往很在意将所讲述的故事与社会和历史的大事件联系起来，但马金莲并没有这样去处理，她一如既往地沉浸在乡村的日常生活里，并不刻意地追逐宏大事件，因为她知道，家乡里的普通人其实离宏大事件远得很。虽然作家有虚构的权利，可以通过强烈的戏剧冲突，或者传奇的方式，让家乡的普通人在宏大事件的裹挟下命运发生重大改变。但这不是马金莲认识生活和书写生活的方式。她要贴着生活的真实情景去感知和书写。其实这样的写法更能真实地反映西北乡村的现实。改革开放的时代之风当然也吹拂到了这里，但风儿再强劲，它翻山越岭，到达这里已经成为和风细雨了。《亲爱的人们》真实写到了西北乡村在改革开放的推动下如何艰难而又不可阻拦地发生了可喜的变化，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普通人在新风的吹拂下有了一种要改变现状的强烈愿望。

　　在《亲爱的人们》里，其实贯穿着一个非常宏大的事件，这就是中国政府一直在进行的扶贫脱贫工作。西海固是西北有名的贫困地区，其脱贫历程十分漫长、十分艰辛，自然脱贫的成绩也十分显著。但马金莲不是立足于显眼的成绩来写西海固的脱贫，而是立足于漫长与艰辛来写乡村普通人的韧性和憧憬。这使她一下子就与大量写乡村脱贫和乡村振兴的小说拉开了距离。

　　马金莲的《亲爱的人们》写的就是羊圈门村是如何接纳了一颗又一颗外来的新种子的。她以羊圈门村的方言为例，细数这几十年来增添进来多少新鲜的词，她感叹道：“方言是一个容量巨大的口袋，在不断地吐故，纳新，装进，倒出；也是一口恒温熔炉，能把装进来的捂热，熔炼，交汇，融合。正是这样开放式的吐纳，让村庄经历了几辈人的更迭，方言还完好地保持并赓续着。”马金莲就写羊圈门村方言的变化，写日常生活习俗的变化、情感的变化，以及眼界的变化。她以细密的日常生活细节丰满了乡村社会在改革开放中的演变，她以最真挚的情感和最有生活血肉的文字，真实表现了西北最贫困地区之一西海固是如何逐步摆脱贫困、追赶着新时代步伐的艰辛历史。小说采取了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但在叙述中我们分明能感觉到作者的身影，她毫无距离感地就生活在所叙述的人物中间，她体贴他们，心疼他们，善良地为他们开脱，热切地期待他们幸福，这是马金莲的写作姿态，因为这种姿态，使她看似客观的叙述具有了一种强大的感人力量。小说不是刻意地要以乡村振兴为主题，却成为了乡村振兴主题作品中最有说服力的文学文本。

　　马一山是一个处在乡村由旧变新过渡期的典型形象。传统是马一山的底色和基座，如果时代没带来新的因素，他也许只能像父辈那样生活。马一山的3个孩子并没有完全走出羊圈门，但他们身上有了更多的新东西。其小女儿碎女，一直被父亲宠着，干农活也不利索，她读高中时就学会恋爱了，跟着恋人私奔了，最终还是回到了父母身边过日子。她不可能仍然像父母那样去以苦力在土地上讨生活，她在网上看到人们做直播挣钱了，也去做直播，没想到她的直播没有几个人看，东西也卖不出几件，她沮丧得要把做直播的设施都扔掉，但有一天她无意中拍到一段父亲在山坡上像愚公一般地默默埋头挖台阶的视频，她随意将这段视频发到网上，竟意外收到无数的点击量，从此她就以父亲挖台阶作为直播内容，成为了一名网红，父亲也被网友命名为“黄土大爷”。父亲上山挖台阶是最传统的乡土形象，竟然凭借直播能够感动今天的年轻人。马金莲就是这样暗示人们，时代的变化尽管在改变乡村的生活方式和伦理关系，但是马一山以及他所代表的乡土精神作为一种审美对象，或将永恒地感动着一代又一代。

　　（作者系沈阳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