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 孟丽媛
在信息爆炸、算法主导的今天,文艺创作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编剧、作家宋方金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和犀利的表达,成为行业内的“清醒者”。近日,围绕其新作《两心》《给青年编剧的信3.0》以及编剧行业的困境与突围,宋方金接受了《中国出版传媒商报》的访谈。
他的观点既尖锐又务实,既有对时代的拥抱,也有对传统的坚守。在这场访谈中,宋方金既像一位犀利的批评者,又像一位务实的引路人。他对技术的开放态度、对行业弊病的剖析,以及对创作本真的坚守,为这个浮躁的时代提供了一份清醒的思考,或许正如他所言:“真正的创作,终归要回到对生活的凝视与重构。”
沟通困境与志怪叙事
宋方金的新作《两心》是一部以志怪形式探讨现代社会人际隔阂的小说。他坦言,灵感来源于《搜神记》中“秦巨伯误杀孙子”的故事。“秦巨伯是个琅琊人,而我恰好是山东临沂人,古时琅琊郡就在那儿。”宋方金回忆道,“这个故事讲的是爷爷因缺乏沟通,误将孙子当作鬼怪杀死。我读到时突然意识到,这种‘误杀’在今天的家庭中依然存在——父母与子女、夫妻之间,多少悲剧源于‘不会表达’?”
他提炼出一个极具冲击力的观点:“所有的误杀都是必杀,所有的必杀都是误杀。”在他看来,现代人的沟通困境比古代更甚:“我们有了手机、短视频,看似联系更紧密,但‘口不对心’的现象反而加剧。”
《两心》的另一个灵感来源,是刘震云的小说《手机》。宋方金曾参与改编《手机》的电视剧,对“科技拉近距离却疏远心灵”的主题深有感触。“刘震云在20年前就预言了今天的困境,而我想用志怪的方式,把这种荒诞感推到极致。”他特别提到汪曾祺的《聊斋新义》:“汪老把古典故事现代化,比如《捕快张三》里,妻子出轨,张三本要她死,结果喝酒时想通‘一顶绿帽子不至于压死人’,两人和好如初。这种对人性复杂性的宽容,才是真正的现代性。”
对于志怪与现实主义的关系,宋方金认为:“志怪是外壳,内核仍是现实主义。真正的创作应像汪曾祺转化《聊斋》那样,赋予古典智慧以当代生命力。”
短视频时代:拥抱技术,警惕“审美事故”
面对短视频的争议,宋方金直言:“短视频是时代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打破了传统媒体的编辑壁垒,让被遮蔽的普通人得以被看见。”他回忆自己初次刷短视频时的震撼:“我看到车间工人唱歌、农民在田埂上跳舞、边疆小镇的市井生活……这些画面让我热泪盈眶。过去,我们看到的新闻、图片都是编辑过的‘二手现实’,而短视频呈现的是未经修饰的真实。”
但他也强调,短视频的“3秒法则”对长叙事构成挑战:“渐变性叙事如大河弯弯,需要静水流深的细节。若观众习惯了倍速观看,人物的呼吸、沉默的张力都将被消解。”他提到美国的一场争议:“当平台推出‘倍速播放’时,好莱坞编剧集体反对。后来提案方改口说‘我们也有0.5倍速,方便残障人士’,才勉强通过。”宋方金认为,“技术是中性的,但创作者应当有选择权——比如在合同中规定‘本片禁止倍速播放’。”他呼吁平台增设“禁止倍速”选项,保护创作尊严。
对于AI辅助创作,他持审慎态度:“AI是优秀的助手,但无法‘流出明天的眼泪’。人类创作的缺陷,比如情感颗粒感,恰恰是区别于机器的关键。人类的创作魅力,恰恰在于那些不完美的‘雀斑’。”
编剧行业:从“丙方困境”到手艺人的坚守
宋方金用“丙方”形容当下编剧的尴尬地位:“甲方是平台,乙方是制片公司,编剧成了最末端的执行者,甚至丧失版权。”他举了一个现实案例:“某编剧写了一部电影剧本,拍完后,有人想改编成话剧,却直接找片方买版权,而非原创编剧。这就是生态位的下滑。”他建议青年编剧将剧本转化为小说发表,以争夺上游话语权。“编剧必须成为小说作者。”他解释,“小说是版权链的顶端。如果你先发表小说,再改编剧本,就能掌握主动权。哪怕只是发在个人公众号,也比单纯卖剧本更有话语权。”
他提到自己的实践:“《两心》先写成小说,再推进话剧和电影改编。我不是为了当小说家,而是为编剧探索一条新路。”对于行业乱象,他毫不留情地批评“宾馆味剧本”:“很多编剧脱离生活,在五星级酒店里编外卖员的故事,怎么可能真实?”他举例《我不是药神》《满江红》的成功:“原创剧本永远有市场,但前提是扎根现实。”
给青年编剧的忠告
宋方金将创作分为三阶段:第一阶段,守格,精通行业规则,如类型片的叙事结构;第二阶段,破格,在熟练基础上打破套路;第三阶段,立格,形成个人风格。“现在很多新人一上来就要‘做不一样的东西’,结果全是‘出格’。”他摇头,“李白写‘噫吁嚱,危乎高哉!’看似不守格律,但他早年可是格律诗高手。”
关于传帮带传统的断裂,他感慨:“老一辈的创作经验正在消失。年轻人总想‘发明新轮子’,却连‘守格’都未做到。”他批评“标新立异”的浮躁风气:“世界上没有不一样,只有一样,能从平常中看出惊奇,才是真本事。”他引用莫言的话:“如果你想当作家,就得从惊奇中看出平常,从平常中看出惊奇。”
谈及资本影响,宋方金区分“优良资本”与“无良资本”。“前者尊重创作周期,如房地产商知道‘房子需抗八级地震’;后者如互联网平台,用AI闭环生产剧本,本质是会计思维。”
他回忆影视黄金时代:“国有资本和专业化社会资本曾推动精品涌现。而今算法主导的‘数据正义’,正在制造套路化内容。”但他也坦言:“编剧需明白自身定位。委托创作是‘拿钱办事’,原创才有资格谈主权。”
采访尾声,宋方金用一句话总结其《给青年编剧的信3.0》,“这是一本避坑指南”。他自比“撑伞人”,“我摸黑走过的路,希望年轻人不必再摔”。他寄语青年编剧:“先练好手艺,再谈创新。编剧是‘作’而非‘编’,唯有成为故事的发现者,才能立足版权经济的未来。”
在这场对谈中,宋方金既为时代把脉,也为行业开方。无论是拥抱短视频的开放姿态,还是对编剧手艺的顽固坚守,都彰显了一位创作者的清醒与热忱。正如他所言:“所有的艺术,终归要回到对生活的凝视与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