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 渠竞帆

　　编者按 

　　今年1月，脸书和照片墙等社交媒体终止第三方事实核查项目，引发人们对线上信息进一步泛滥的担忧。在英美出版界，美食、历史、政治类非虚构图书不时曝出内容失实丑闻，引发各界热议，由此展开如何进行事实核查，以及工作重负、人工智能（AI）使用增多、地位偏见以及缺少同行评审等相关讨论。

　　为减少核查员偏见和审查过度问题，社交媒体Meta今年1月宣布将终止其第三方事实核查项目，转而采用用户撰写的社区注释模式，这意味着Meta旗下的脸书和照片墙不再使用独立事实核查员，而由用户自已对帖子的准确性作出评论。这势必会放任未经处理的错误信息在网络上更快传播。

　　《今日美国》记者迈克尔·沃尔夫（Michael Wolff）的《火与怒》（Fire and Fury）成为2018年现象级畅销书，曾在推特上遭到特朗普“编造故事”的指责，特朗普律师甚至要求出版商停止发行该书。奈飞近日上线的热播剧《神效苹果醋》（Apple Cider Vinegar）由一起网红诈骗案讲起，再次将事实核查推上风口浪尖：澳大利亚养生网红贝尔·吉布森（Belle Gibson）曾在2013年假装自己患脑癌并用健康饮食方式得以痊愈，借此在照片墙上获得数十万粉丝，骗取数百万慈善捐款，该剧集以吉布森的故事为原型，揭露了一场精心策划的社群骗局如何崛起，又如何在真相曝光后瞬间破灭。

　　不幸的是，企鹅澳大利亚公司因数年前出版了吉布森的食谱书《健康厨房》（The Whole Pantry）而受牵连，因给消费者带来误导而被政府罚款，数万澳元罚款上缴至维多利亚消费者法律基金会。

　　事实上，此类事件并不罕见。创业者史蒂文·巴特利特（Steven Bartlett）去年与企鹅旗下伊伯瑞（Ebury）品牌合作推出新品牌“飞行图书”（Flight Books），旨在借助AI技术，在全球范围内扩大作者的影响力。但英国广播公司（BBC）指控巴特利特在播客节目中分享该品牌图书有害健康的错误信息。

　　在英国布鲁姆斯伯里去年出版的瘦身书《神奇药丸》（Magic Pill）中，作者约翰·哈里（Johann Hari）对记者杰伊·雷纳（Jay Rayner）服用减肥药有不实言论，事后，布鲁姆斯伯里发表了道歉声明并更正了文本。此外，Basic Books出版社去年出版的英国财政大臣雷切尔·里夫斯（Rachel Reeves）的《创造现代经济学的女性》（The Women Who Made Modern Economics），以及Virago出版社前几年出版的纳奥米·沃尔夫（Naomi Wolf）的《愤怒》（Virago），在出版后均引发不少质疑。

　　企鹅出版社大众传播前总监阿米莉亚·费尔尼（Amelia Fairney）在其评论文章中写道：“我们与错误信息的斗争正在进行”。

　　面对日益恶化的网络环境，以及此起彼伏的事端，英美出版人如何看待，又将如何应对？

　　工作重负让编辑有心无力

　　不堪重负是出现事实核查问题的一个主要原因。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编辑表示：《神奇药丸》的错误是粗心造成的，编辑还要承担超负荷的工作量。这是目前出版界普遍存在的现象。由于涉及到知名度较高的人，《神奇药丸》一事受到高度关注。随着图书出版量增加，编辑工作量也在增加。图书要按时出版，很多编辑将事实核查看作是“虽然很好，但如果没时间就从计划中删掉”的工作。但编辑指出，“我们购买书稿是基于作者的专业知识，他们应确保自己写的东西是正确的。”这位编辑所在的出版社内，事实核查不是分内工作，也不在非虚构图书正常出版流程内。在这个团队工作了近10年，他只给10部书稿做过事实核查。

　　非虚构图书编辑，要花很多时间处理浓缩在几百页内的大量信息，作者和编辑都在高压下拼命工作。一位自由文案编辑说：“即使与公司保持距离，我也知道，大多数从事出版的编辑都在处理非常繁重的工作，压力非常大。不难看出，一些看似微小的细节有可能被漏掉。他们根本没有足够时间，很多书稿都要在极短时间内完成流程。”

　　另一位编辑表示，我们的工作基础是作者使用可靠信息来源，并进行事实核查。如果有些东西看起来或感觉不对劲，编辑会要求作者提供更多信息或进行澄清，但归根结底，编辑工作建立在信任基础上，责任应由作者承担。

　　据了解，自由职业编辑的收费标准为每小时30~40美元。有作者表示，就像出版社要完成获得图片授权并支付相应费用一样，事实核查责任完全在作者，出版社向作者支付预付款就是用来完成这些工作的。另有作者建议，在与出版社讨论合约时协商一笔预付津贴是明智之举，即便出版商只同意支付50%的费用，那也大有裨益。

　　有时，出版社会委托自由撰稿人完成事实核查或草拟清单，并从作者预付款里扣除。虽然大多数出版社与作者的合约中都有严禁剽窃和确保研究合理性的条款，但是当出现问题时，出版社要面临指责，甚至不得不将纸书直接化浆。

　　作家德鲁提·沙阿（Dhruti Shah）警告说，对书籍缺乏事实核查会危及历史的真实性。“学术论文、报刊和教育领域会引用书中内容。如果书中一些事实一开始是错误的，而且不进行修订，那么它就有被重复的风险，直到最终成为被相信的信息和主流叙事，我们就处于危险境地了。拥有10年事实核查经验的沙阿补充说：“当谈论虚假、错误信息时，人们谈论的是新闻报道、社交媒体，但我们需要更多讨论图书和出版商在将错误信息固化为事实方面扮演的角色。”

　　地位偏见让编辑不敢质疑

　　地位偏见是编辑难以对专家作者提出质疑的主要原因。作家普拉格亚·阿加瓦尔（Pragya Agarwal）说：“一些知名度高的图书可能要在很短时间内出版发行，用于事实核查的预算较少。因此，由于地位偏见，对知名作者作品的事实核查可能没那么严格。”

　　阿加瓦尔补充说：“当我撰写某个并不擅长的学科研究文章时，我会从最基础的部分开始，与该学科专业人士交谈，以确保文章的解读是正确的。这需要时间和精力。当作家面临压力时，时间和精力往往都很少，出版社支付的预付款非常不稳定，许多作家都遇到了很大的经济困难。”她透露，出版商参与了她所有作品的事实核查，发现了一些纰漏。

　　一位匿名编辑表示，大型出版商不想对有知名度的作者提出质疑。“我在出版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型文学出版社担任编辑，同时负责文案编辑和图书出版。我们出版的图书中约1/3是学术著作，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进行全面事实核查的预算，我的做法是抽查约10%的事实内容。”这位编辑指出，“出版商的一个重要工作是磨练敏感度。如果发现了错误，我就会加大检查力度。如果有足够多的错误让我感到担忧，就会请同行学者对文本进行审查。”后来，她转到英国一家大型出版社工作，因为作者通常都是德高望重的学者或备受尊敬的记者，出版社执行非常宽松的事实核查。

　　另一位同样在大型出版社工作的编辑说：“在我编辑的一本书中，作者提出了一个关于月球形成的、已被推翻的理论。我对此提出质疑，但作者在整个编辑过程中非常敏感，希望保留这一说法。为安抚作者，这种说法最终被接受，这本书最终还获了奖。版代、作者和出版商之间的关系凌驾于信息的完整性之上。”

　　这位编辑还表示，她参与编写的其他图书，其中记者对研究的解读从数学角度看可能有误。这家出版社没有进行事实核查，只能依靠自由编辑独立提出质询，这赋予了自由编辑很大的责任。

　　作者兼前出版人伊莎贝尔·托马斯（Isabel Thomas）表示：“不同出版社的检查程序大相径庭，因此出现很多风格凌驾于不准确内容之上的先例，这些图书还获得了图书奖项。

　　另一位在商业出版社工作的编辑说，他们偶尔会委托同行审稿，通常由作者的朋友免费审阅。“我们的大多数图书是回忆录，因此书中的事实部分涉及法律问题，我们会通过阅读内部和外部法律读物来认真对待。我们还鼓励作者在写作过程中记录所有法律背景以及他们为掩盖身份/事件所做的改动。”

　　AI时代应重启事实核查？

　　作家兼编辑西蒙·格里尔（Simon Gurrier）曾与英国作家协会就此问题有过探讨。他透露，英国作协图书委员会在起草非虚构类作家指南，以回应会员反复咨询的问题。他说，指南中有些问题是新作家和准作家问的，有些是希望写作新人了解的；有关于如何收集材料的问题，有关于受访者或档案持有者对作者所写内容可能拥有权利的问题，还有关于作为作者可能遇到的版权问题。

　　和很多人一样，格里尔认为，AI使事实核查过程更加复杂，“AI在以同样方式识别信源方面更加困难。阿加瓦尔说，一些作家将AI作为研究的捷径，虽然这种方法有一定优势，但也会带来错误，因为AI并非没有偏见。另一位匿名编辑表示，如果AI能作出改进并更好地将用户与信息源联系起来，那么它将在未来改变事态，并大大节省研究时间。但是，当出现错误时，“把所有责任归咎于作者或某个编辑，或因为一个无辜的错误而对他们做出过于严厉的评判都是不公平的。”

　　去年赢得女性非虚构图书奖的美国作家纳奥米·克莱因（Naomi Klein）采用几种事实分析方法核查自己的书稿。克莱因坦承，早期微薄的研究资助让她没有预算进行事实核查，现在拿到高预付版税，她可以进行事实核查，以免引起起诉等争端。企鹅出版社出版她的《二重身》（Doppelganger）时，克莱因在任职的大学里雇了3名研究生，从预付款中支付了这笔费用，编辑也进行了事实核查，纠正了一些错误。

　　相较于其他出版社，学术出版社有更为严苛的出版标准和规则，为事实核查和内容质量提供了保障。曼彻斯特大学出版社非虚构业务出版人汤姆·达克（Tom Dark）强调指出，“作者在提交书稿时必须声明是否使用AI。虽然作者有责任检查资料来源，尤其是采访、直接引语和口述历史，但出版商也需要核查，并为作者提供如何引用和确认各种资料来源的指导。”他认为，“随着生成式AI的崛起，这显然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我们和其他出版商不会，也无法禁止作者使用AI技术，但会要求作者在使用时明确说明，而且会坚持对准确性和严谨性的一贯要求。作为一家大学出版社，我们仍采用同行盲审程序，因此每本书，包括每本大众读物，在上交选题提案和准备书稿阶段要经过外部专家审读。”

　　剑桥大学出版社发言人表示，为确保学术内容和出版流程的一致性，该社严格遵守出版道德、出版原则和指导方针。其同行评审流程在评估和推进学术内容时发挥了主要作用，还有专业团队和严格的编辑流程，在图书出版前有文本编辑、排版和校对层层把关，以确保出版物的真实可信。

　　面对AI带来的新威胁，出版商认为，更应提供高品质、专业性内容并注重对细节的把握。兰登书屋出版人丹尼尔·梅纳克（Daniel Menaker）多年前的观点，当下重新受到业界重视，“在数字时代，出版商需要重启事实核查。受成本因素所限，‘完全准确’对出版商来说是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出版商也不可能检查所有图书，同时兼顾到规模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