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鄂伦春 民族文化 遗产保护
○段慧敏
薛涛并非首次书写鄂伦春的民族文化。在2022年出版的《桦皮船》中,薛涛便以“器物传”的形式讲述了古老的鄂伦春文化传承中的新故事。《从前的伙伴》与《桦皮船》互文交融,以博物馆中的桦皮船“逃回森林”为线索,再一次为读者们呈现了鄂伦春人时光中的十八站,生命里的呼玛河。
回到叶嫩花初,回归有姿态的生命
博物馆里的桦皮船想念从前的主人,趁着固定它的钉子断了,桦皮船和一起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弓、狍皮鞋、鹿哨儿逃出了博物馆,一路奔向呼玛河边的小镇十八站——他们的老主人从前是森林里的猎人,现在成了护林员。小伙伴们一路乘汽车,穿过树林,踏过雪地,滑过冰河,从秋天走到春天,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白桦林,熟悉的木屋,回到了老主人的身边。
这场冒险之旅,打开了多重的记忆之维。在柞树林里,狍皮鞋和鹿哨儿开始了他们的回忆,接着弓和桦皮船也接连诉说起自己的故事。他们的回忆一个地点连着一个地点,从柞树林到松树林到桦树林呼玛河,空间的延展推动了时间的复现。记忆的空间之维将伙伴们的现在与过去连接起来,狍皮鞋次第跳下汽车,“踩着落叶走路”,桦皮船也从汽车上跳下来,“贴着树梢儿飞行”。与记忆中的空间触碰的实感,激活了记忆的时间之维。伙伴们的回忆,并不是按照线性流淌的时间呈现,甚至没有明确的时间标志,每一段回忆都是在模糊的“那年”,从前的光阴迢迢被融入了呼玛河畔的风景无边,与现实中的四季更迭一起永恒回转。
薛涛用记忆的时间之维与空间之维凸显出记忆的情感之维。这种情感,是伙伴们与老猎人之间的相依相亲,博物馆里的伙伴们思念着老猎人,老猎人也在原来的位置上守望着伙伴们;这种情感,也是物与人的生命牵绊,物品在被使用中获得灵性,人通过对物品的使用塑造出自己的身份和品性;这种情感,更是人与物的生命与它们所依存的民族传统文化之间的相互成就,人创造文化,传承文化,“物-人”关系的发展是文化发展的强大助力,而在文化的践行之中,人与物的生命及其关联才能衍生其价值,成就其意义。《从前的伙伴》正是通过一个简单的童话故事,引发了我们对民族文化以及其中的物人互驯关系的思考。
爱有差等,“回归”的必然性何以言明
《从前的伙伴》中薛涛秉承其作品中一贯呈现的朴素的生态伦理观,将人与天地万物视为一个和谐共生的整体。“伙伴们”和老猎人之间虽然并没有《诗经》所记载的古战场上士兵们“死生契阔”的约定,却同样相互嵌入了彼此的生命,融入了彼此的骨血,共生共荣,不可分割。“伙伴们”的“回归”由此具有了其必然性。
薛涛借童话之笔,让从前的伙伴们踏上征程,从城市返归森林,并通过这段归程向小读者们展示了生活中的鄂伦春,四季里的大兴安岭,也通过这段归程启示小读者们,真正的认知,不应该只限制在博物馆,而应该在田野山川,在四季循环。因此薛涛为这段归程设置了从城市到树林、到河流、到木屋、再到森林深处的空间距离,也为这段归程设置了从“现在”到“那年”的主观回忆的时间,与从秋天到春天的自然流淌的时间,让小读者跟随时空转变感受自然,感受生命,感受情感,从而理解荡荡乾坤中生发的文化积淀。
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北作家,薛涛对东北广袤大地的情感,同样不仅是简单的热爱,东北大地融入了其文字的经络血脉,铸就其作品的思想与灵魂。《从前的伙伴》是用文字和图画珍藏起来的时光与生命凝成的琥珀,似一帧无穷回溯且无限循环的鄂伦春文化的奇景,等待着每一双凝望的眼睛。
冰层的下面,其实还是冰
鄂伦春族桦树皮船制作技艺传承人郭保林说,“《从前的伙伴》这本书写的是我们的生活,画的是大兴安岭。”但是这本图画书的前后“蝴蝶页”中相互映衬地出现两幅不同的场景:被砍伐一空的树林、光秃秃的树桩,和郁郁葱葱的树林,兴冲冲的希望。两幅衬画看似与“回归”的故事无关,却暗含了鄂伦春人从狩猎民族到融入农耕生活、大兴安岭从商业采伐到封山育林的广阔历史背景。内页的一幅幅画面在有限的书籍空间呈现出大兴安岭的生机蓬勃,姿态万千,让小读者不禁跟随画面去想象隐藏其间的生灵与万物,河流与山川,想象它们的故事、它们的语言。
伙伴们的归途中,弓回忆起“那年,老猎人故意把箭射到天上,小狍子逃走了”,并且解释道:“它太小了,主人舍不得。”在同一片树林里,他们遇到的狍子们七嘴八舌地向他们诉说着老猎人的近况。这些狍子中有没有“那年”那只小狍子的身影,或者是它的伙伴还是后代?他们对老猎人的关注,是不是因为“那年”的相遇?故事里没说出来的部分,永远更玄妙、更精彩,不断吸引着我们去寻猜、去期待。
冰层的下面,其实还是冰。薛涛以这种解读方式在故事中引领着小读者们探寻鄂伦春文化的深度与厚度。他把博物馆中陈列的器物置于一场永恒的“回归”之中。这场“回归”,是作者思考鄂伦春文化的态度,也是小读者们探索鄂伦春文化的进路。伙伴们归程中迈出的每一步,都隐藏着鄂伦春这一古老民族所经历的时光的温度。《从前的伙伴》用文字与图画结合的方式,把现实的鄂伦春民俗博物馆变成了鄂伦春文化的“时光博物馆”。而故事的结尾,则是向着未来无限开放的时光:在最好的季节里,老猎人和“从前的伙伴”们向着森林的深处远行,似有呦呦鹿鸣,来自洪荒,穿越亘古的遗忘。
(作者系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