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鑫
拿到《覆巢之下:一位江南士绅的日常生活与明清鼎革》的样书后,心里总算踏实了一点儿。去年7月初到手的朴素纸稿和一年来面对的电子文档,现在成了这么一本精美、别致、有重量的图书,对我这个出版业新人来说像是魔术师在变戏法。欣喜之余,一丝惆怅又涌上心头:就快要和侯岐曾说再见了。
或许,侯岐曾不算一个令人尊崇的模范人物。久病不愈的折磨令侯岐曾哀叹“余生累我”“极人世之难堪”,在寒热交替间遍寻疟疾疗法而不得。面对清廷官吏的勒索,他不得不虚与委蛇、极尽讨好,用尽办法贿赂打点,却也无力改变大局。为了筹措活动资金,他甚至极不体面地劝说临终的病嫂交出遗产补贴家用。面对明亡清兴的定局,他以虚假捷报自欺欺人,却不敢亲身参与复明运动。在进退失据的煎熬中他日益绝望。
侯岐曾最后一年多的生活,绝非光辉浪漫的烈士生涯。在明清鼎革的剧变中,他是一个失败者,却算不上殉道者。在过往常见的叙事中他多为其兄侯峒曾的“忠烈”光环所遮蔽。明清易代之际死节士人何其多也,后人也很难在第一时间想起他的姓名。侯岐曾“奉母保孤”的求存心态更少有人知晓,但或许这才是明遗民中更加普遍的心理:大厦虽倾,生活还要继续,对家族延续的关切不亚于对明王朝的忠诚。为了嘉定侯氏在新朝的生存,侯岐曾不得不放下所有骄傲与矜持。如此想来,日记中暴露的诸多可悲可憎之处,又何尝不是一位大家长的可敬可怜之处?
但当陈子龙抗清失败,仓皇登门的那一刻,侯岐曾却一反一年多来胆小怕事的常态,毅然庇护这位危险的朋友。他不可能想不到灭顶之灾将随之而来。是什么让他不顾家族安危挺身而出,走向殉死的结局?答案已无从知晓。近一年半的勉力图存竟以骤然破家收场,本无英雄之志的侯岐曾因为最后不足一个月的选择而奠定了自己在此后三百多年的烈士形象。若非朱亦灵先生对《侯岐曾日记》的系统梳理,又有多少人能明白:侯岐曾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嘉定忠臣”,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想在清朝统治下生活下去。但这样不甘的死亡却更为动人:命运的荒谬与个人的无力,是比千篇一律的殉道演出更能唤起悲悯的主题。
面对《覆巢之下》这样一部学术理性与人文温情兼备的书稿,初次担任文字编辑的我不无忐忑。作者朱亦灵严谨的学术态度与开阔的胸襟令我钦佩。在审阅书中第三章第二节时,我发现有侯岐曾为应对便秘“连日混服蜜箭与母亲传授的芥菜汤”的表述。什么是“蜜箭”,难道是“蜜饯”的别称?看了几遍,终究不能放下这个疑惑,斗胆向作者提起了商榷。朱老师欣然接受,我们一起查找医学资料,最终得出结论:“蜜箭”更可能是一种插入直肠的通便用药材,“混服”宜改为“混用”。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让我多少领悟到一点编辑与作者协力打磨书稿的意义。
最后,我还想说一件值得分享的趣事:直到《覆巢之下》上市不久之前,我才从朱亦灵老师处得知,侯岐曾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或许应该念“céng”而不是“zēng”。朱老师解释道,“曾”读“céng”时也通“层”,喻高而重。侯家兄弟名中的峒、岷、岐都是山名,后加“曾”字,或有山高厚重、层峦叠嶂之意,读“céng”较能说得通。但“曾”字在人名中出现时,又多见读“zēng”的情况。编辑们为此展开了热烈讨论,最后也没有就读音达成一致。
所以,我们仍未知道《覆巢之下》主人公的名字应该怎么念。既不能起侯岐曾于地下问个明白,不妨请读者们自由抉择。就像朱亦灵先生在该书结尾中说的那样:“当传统的‘宏大叙事’在个体生命的映照下现出裂痕,一望无际的历史平原随之化为纵横交错的道道丘壑。要想重新绘制一张脉络分明的地形图,只有亲自动身,探索每一条沟壑的隐秘。”侯岐曾名字的读音,未尝不是还原他立体生命的一块秘密拼图。
(作者单位:中华书局学术著作出版中心)